調查動機 製圖/高岳
進入3月，全國各高校陸續發佈自主招生簡章。據媒體報道，在將近100所自主招生試點高校已發佈的招生章程裏，有近半的大學將“在刊物上發表文章或論文”列為自主招生報名資格條件之一。為了達到這一條件，有高中生不惜花上千元買省級刊物版面，甚至還雇人代筆。
高中生也開始找人代寫論文，這一消息再次將代寫論文這門“生意”拉回公眾視野。誰需要代寫論文？誰在代寫？《法制日報》記者進行了深入調查。
□ 本報記者 韓丹東
□ 本報實習生 吳 雙 孟雨佳
捉刀代筆不是什麼新鮮事。
然而，當捉刀代筆異化成為金錢換文章，甚至成為敲門磚時，就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論文交易。
這個既公開又隱秘的市場究竟是怎樣的？
代寫論文需求旺盛
小王是某師範大學的一名大四學生，成績在班級排名第一。學校規定，每個班級有4名保送研究生名額，按理說，小王獲得保研資格應該很容易。然而，在學院的初次綜合測評中，小王排名第六。
“我平常參加課外活動也挺多，原以為綜合測評會是前三名，但是其他同學發表的論文多、獎狀多，我的名次自然靠後了。綜合測評第一的那位同學，他的成績排名才二十。”小王覺得特別委屈。
在學姐的指點下，小王找到提高綜合測評分數的捷徑——代寫代發論文。
為此，小王頗費了一番心思。
“在校園裏，有人發廣告說可以發論文。我問了幾個校園代理，一個版面就要一千多元，我覺得太貴了，於是就上網找了找。在淘寶上，一家店舖的價格是，代寫代發一篇3000字的論文，1000元。”小王說。
在一番權衡下，小王選擇了學姐推薦的“熟人”代寫代發了3篇論文。“價格跟網上差不多，關鍵是學姐發過，可信度高。”小王說，“原本，我做好了考研、保研的兩手準備，後來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提高綜合測評，也就放棄考研了。”
在最後一次綜合測評中，小王憑藉3篇發表在省級刊物上的論文排名第三，獲得保送資格，成功保送到某“211工程”大學。
找人代寫論文的原因不一。在北京求學的小張找人代寫論文，是為了交作業。
“研一期末考試科目太多，我自己完全忙不過來。有門選修課的結課要求是寫一篇3500字的論文，老師要求不高，我就找了一個人代寫。”小張告訴記者，他按照教學樓裏小廣告上的聯繫方式，加了對方的QQ,經過聯繫詢問，發現這是一家仲介機構。他們會問你要哪個檔次的寫手，等級不同收費不同。然後根據你提的要求，他們聯繫寫手代寫。
“由於老師的要求不高，我找的是最低檔的寫手，開始付了100元。沒幾天，對方就把論文發過來了，寫的也還可以，我又付了200元尾款。全程都不知道寫手是誰，我也沒透露個人資訊。”小張說。
在北京某高校自考班就讀的毛同學家庭環境優越，眼看畢業季臨近，但畢業論文還沒有著落。
毛同學對記者說：“我水準本來就不行，如果我自己寫，最後肯定都沒辦法畢業。朋友介紹了一個寫手給我，我把論文要求發給對方，最後敲定是1800元，從開題到最後的查重，她全權負責。”
“我已經付了600元作為定金，等論文最後通過了再付餘款，我們是通過網路購物平臺擔保交易付款的，也不怕她騙我。”毛同學說。
論文需求除了出現在高校校園，在社會上也很旺盛。
在北京一家事業單位工作的劉女士，就曾花高價找人代寫了兩篇論文。“找人代寫論文是為了評職稱。工作忙、家裏事情多，自己實在沒有時間寫論文，於是通過朋友找了名寫手，對方是某高校的在讀博士。”劉女士對記者說，之所以找在讀博士代寫，因為論文要求發表在核心期刊，論文品質要求高，價格也不菲，一篇論文8000元。
寫手多為在校學生
哪些人在幫人代寫論文？
經過輾轉聯繫，記者找到了在北京某高校就讀碩士研究生的劉同學。從大三開始，小劉就幫人代寫論文，對這個市場有一定了解。
“第一次是同班同學找我代寫課程論文，3000多字就拿到了300元，我當時興奮壞了，知識終於變現了啊。”小劉說，“這種事情是能讓人上癮的，可以說是送錢到府的事情，而且不費功夫，查查資料複製粘貼就行，不做白不做。”
於是，從大三開始，小劉就徹底走上了代寫之路，到現在已有將近4年時間，也算是業界“老手”了。小劉學的專業是法律，但據她回憶，她寫過的論文遍佈管理學、社會學、行政學……
據小劉介紹，找她代寫的大多都是熟人推薦，比如同學、同學的同學或者是朋友、朋友的朋友，有的人甚至是“慕名而來”。從原來的QQ、短信聯繫發展到現在微信聯繫、支付寶轉賬。“最開始有的人不相信我，我還在淘寶上開了一個店舖，有個第三方平臺作擔保，客戶滿意了再確認收貨。”小劉說。
據小劉介紹，代寫論文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客戶”定好題目；一種是自己選擇選題範圍，自己定題目，對方覺得可行，就開始寫。收費的主要依據就是字數和題目難易程度。
小劉告訴《法制日報》記者，她一般不接畢業論文，“有的要求包過的碩士畢業論文的價格可以達到3000元，雖然錢很多，但是很麻煩，要耗費很多精力。她一般只接一些簡單的課程論文，本科5000多字的課程論文大概在400至600元之間，碩士的課程論文5000多字在800元左右，如果還要求查重率的話，就要1000元了”。
“對方一般先付40%的定金，餘下部分等交稿並且滿意後全部到位。有時候，對方對論文不滿意，拿回來還要繼續改。”小劉說，“有的時候還要自己先查重，因為大部分論文都是從網上複製下來的，自己再編輯一下文字。”
也有仲介機構找到過小劉，但是她認為，這樣雖然“客源”穩定，但是仲介“黑掉”的錢太多，太不合適。
小劉說，據她了解，寫手多為高校在校學生，從本科生到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都有。
網路渠道已然成熟
熟人介紹、好友推薦，這是常見的尋找論文寫手的途徑，尤其在高校校園內更容易。然而，對於社會上一些有論文需求的人，這條路並非時刻暢通。此時，萬能的網際網路上場了。
《法制日報》記者在某購物網站以“代寫論文”為關鍵詞進行檢索，發現該網站顯示“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無法顯示‘代寫論文’的相關寶貝”。隨後，記者更改關鍵詞，搜索“代寫”“代論文”“論文”等文字時，出現大量資訊，大致分為“代寫文章”“代發論文”“論文查重”和“論文修改”四類。
記者詢問了“代寫文章”“論文修改”的幾家網店客服，對方均表示可以代寫論文。
對此，平臺客服人員告訴記者，“我們一般通過系統關鍵字初審和人工復審，看商品描述的實際意思是不是代寫論文，如果我們排查到有關‘論文’的商品可以代寫論文，那麼它就是違規的商品，就會被刪除下架。對於賣傢俬下進行‘代寫論文’的交易一般是通過買家投訴舉報去檢查核實”。
不過，記者調查發現，一些網店為規避被平臺下架，都會在商品描述上做文章，而在與買家溝通中表明代寫論文。
記者詢問一家名為“某專業導師團隊”店舖的客服，客服人員發來論文代寫的價格單：專科、成人本科論文120元/千字，全日制本科論文140元/千字，在職碩士論文220元/千字，全日制碩士論文260元/千字。理工科論文，法律、醫學、建築、數據分析、系統設計類論文另外計算。
客服人員表示，論文是由碩士或博士代寫，重復率最低可以保證在15%以下。網站頁面顯示，這家店舖的月銷量為15365筆，單價1元。記者發現，類似的店舖有幾千個，記者在該交易平臺App上未能找到舉報商品和店舖的按鈕。
隨後，記者隨意點開店舖名稱為“某文化主店”的網店，其簡介中寫著“兩位研究生開創的淘寶店舖”，在該店舖只有兩件物品連結線上，一個標題是“【某文化總店】各類文章定制 文獻檢測”，已經售出622件；一個標題是“【某文化主店】文章定制 雜誌期刊定制 文字服務”，已經售出13299件，兩個連結的價格都是10元。
隨後，記者隨意點開其中一個連結，只見在內容處介紹為：“成立於2011年，是兩位研究生開創的服務機構，現已發展成國內文字服務的知名品牌。為了方便大家付款，所以商品標價為10元，並不是說每件文章的寫作費用為10元，具體以雙方協商為準。博學文化是國內唯一一家收到文章再把錢給賣家的學術服務機構。您先把錢付到淘寶上擔保，不用收貨、不用好評，直接給您文章，給您的時候不截圖，不發遠端，直接給word版，非常安全。”
論文導向致代寫市場規模越來越大
專家稱代寫論文仲介活動猖獗加劇學術腐敗
□ 本報記者 韓丹東
□ 本報實習生 吳 雙
代寫論文問題由來已久，由此引發的最突出問題便是學術不端，最終侵蝕的是社會誠信。
治理代寫論文問題，應如何發力？《法制日報》記者就此採訪了業內專家。
需求增多導致市場擴大
談到代寫論文問題，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中國高校校報協會副會長熊丙奇向記者描述了當前代寫論文市場的現狀。他說，早在2009年，武漢大學的一個調查研究顯示，我國的論文代寫市場達到10億以上的規模。這幾年，代寫論文的市場規模在進一步擴大，第一是整體參與的人員越來越多，以前可能只有教師請人代寫論文，現在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也參與到買賣論文的交易中，本科生為了獎學金、保研等，研究生、博士生可能有撰寫、發表論文等需求，老師申請課題等需要論文；第二是涉及的金額越來越大，2009年的市場是10億，現在可能已經達到幾十上百億的規模。甚至有一些國外的機構也參與到代寫論文的市場之中，去年發現中國有一些醫學論文是由外國機構代寫代發的，那麼我國的科研經費可能會通過這種方式被國外的非法代寫機構賺走。
“代寫論文市場的出現與我國的論文導向性關係很大，國外大學在本科生階段不要求學生撰寫論文，根據平時的課程完成論文作業，對每一門課程要求很高，得到相應的課程學分就可以畢業了。中國的大學對於平時的課程要求不高，要求畢業前必須完成畢業設計或論文，學生長期以來缺乏訓練，可能自身沒有這樣的創新，就開始去應付。”熊丙奇說，國外對碩士生和博士生同樣沒有論文要求，不會將發表論文作為畢業的前提，而我國博士生有明確的論文數量要求和發表的期刊檔期要求，而且這些要求延伸到了碩士階段，大家的“論文情節”都很嚴重，用論文撰寫和發表來評價學生的能力，所以大家開始炮製論文，導致論文交易越來越火爆。評價學者的標準不是看論文是否發表、發表在什麼期刊，應該強調的是對學者本身學術能力的考核，在學術答辯時應該嚴格把關，要以深入的研究、創新的觀念為標準，體現論文真正的價值。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教授曹義孫的觀點與熊丙奇類似。曹義孫說：“本科生階段沒有發表論文的要求，博士生才有發表論文的要求。發表論文有難度，創作論文也有難度，面對老師的要求，完成不了就可能代寫。還有一些博士生是領導、在職人員，工作繁忙沒辦法完成學業也可能找人代寫。”
曹義孫說，有需求才會有代寫市場生成，市場能夠滿足學生的需求又使學生選擇這種輕便的方式去完成論文，本來可以通過壓力促使學生完成論文、順利畢業，但是代寫機構的猖獗存在為學術腐敗現象提供了便利，加重了學術腐敗現象的嚴重性。
論文抄襲仍未得到遏制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一些在校學生代寫論文，常用方法就是複製粘貼，由此又帶來論文抄襲問題。
對此，熊丙奇說：“論文抄襲涉及的問題比較嚴重。多年前，很多學校就已經引進了論文查重軟體，但通過軟體來查重只是一個方面。無論是本科生、碩士生還是博士生，老師都應該對學生的論文撰寫負責，學生自身應該有一個親自研究的過程，如果老師對學生的培養品質不負責，學生也是以應付的態度來對待論文的撰寫、發表，那麼抄襲的問題很難得到遏制。”
熊丙奇說，近幾年暴露出來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的論文抄襲是非常離譜的，有的是同一個導師之間的師兄弟互相抄襲，還有學生對其他學生剛剛發表未上傳到數據庫的論文進行抄襲。
曹義孫對此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校內只能通過查重的方式讓學生改寫、重寫論文。從高校管理層面來看，碩士研究生階段沒有明確要求學生發表論文的說法，而畢業的時候大多數院校都需要學生發表兩到三篇論文。學校對於碩士和博士生的學位論文有很明確的要求，第一就是老師明確要求學生不得抄襲，第二學院管理辦公室、研究生辦公室對學生的論文有具體要求，每次上交學院都是要‘打假’的，用機器來檢查論文的重復率，如果重復率大就會退回修改，直到學院過關之後參加答辯，學校會對已經完成的論文定期抽查。”
“目前高校對於論文抄襲的情況往往是讓學生重寫，在學生提交作業時老師發現抄襲，讓學生重新修改之後參加論文答辯，嚴格來說，發現學生論文抄襲應當立即追究責任，這種處置是非常不嚴格的。還有一種情況是學生被授予學位之後發現論文抄襲，引起了輿論的關注，學校方面會根據抄襲的事實撤銷學生的學位。”熊丙奇說。
嚴厲問責封殺代寫論文
今年2月，教育部發佈了新版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新規對學術不端和學術造假行為給予了嚴厲制裁，規定“對以作弊等學術不端行為或者其他不正當手段獲得學歷證書、學位證書的，學校應當依法予以撤銷；對存在抄襲、篡改、偽造學位論文等嚴重的學術不端行為或者參與代寫論文、買賣論文的學生，學校可以開除學籍。
這一規定能否遏制在校學生參與代寫論文、論文抄襲？
熊丙奇說：“新規針對的是學生在學校內出現學術不端行為的可以開除學籍。而學校以前的處理方式是有多方面原因的，如導師對學生不負責，不承擔責任；學校考慮到自己的聲譽；為了學生的未來發展考慮，還是很有可能不採取懲罰措施，讓學生修改通過畢業答辯的。”
曹義孫說，新規的發佈為學校處理此類事件提供了合法的依據，對學生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目前大多數學生比較自覺地按照學業要求來寫論文，有這種規定以後，會有更多的學生按照學術規範來做，有一定的指引作用，對學術健康發展有積極的引導作用。
那麼，對於學術不端的行為該如何整治呢？
熊丙奇說：“這就要求所有的老師和學生有明確的道德學術規範，對學術不端、學術抄襲、學術造假應當有嚴格的問責、處理。同時，也應當反思畸形的學業論的導向，如果學業論的導向不變，圍繞論文的畸形需求會導致一系列的代寫論文、論文抄襲的亂象出現。”
曹義孫則給出了五點建議：第一要健全相關法律法規；第二要加強法律法規的宣傳，讓老師、學生和社會上的人都知道；第三要加強高校相關機構的組織建設和管理，管理人員和管理部門應當重視起來；第四對學生要加強教育，導師要對論文真實性提出明確要求；第五要加強檢測技術，用大數據等技術檢測杜絕抄襲現象的發生，對於代寫代發機構打擊力度要大，讓其沒有生存的可能性。
“代寫論文仲介是不具有正當性、合理性的社會服務，是違規違法的，不屬於正當的組織，應該加大打擊和懲處的力度，通過各種技術手段封殺、取締這些機構。”曹義孫說。
不過，熊丙奇也道出了自己的擔憂，他說：“現在解決代寫論文的問題還比較困難，新規明確了高校處罰的基本依據，但是目前針對代寫論文的買賣沒有明確的法律法規來約束。建議可以通過媒體曝光代寫機構和代寫代發的小廣告入手，順藤摸瓜找到買主，追究其學術造假的責任並進行處罰。”
[責任編輯：張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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