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拿了兩張火車票,彎彎曲曲的在城內繞近路,冒著小雨,跑進伊蓮娜的餐館去。
午餐的時間尚早,食堂內沒有人,推開邊門走到大廚房堨h。
伊蓮娜和她的母親坐著在剝一大籃蠶豆——我給訂的今日客飯功能表。
“明天去瑪丘畢丘!”說著跨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也動手幫忙起來。
住了十七八日的古斯各,吃飯已經在這家經濟的小店包了下來,他們每天只做一種湯、一種菜算做定食,收費只是一塊五毛美金一客——當然是沒有肉的。
“那麼快嗎?”伊蓮娜的母親停了工作,很遺憾的看著我。嬤嬤知道,看過瑪丘畢丘便也是我永遠離開古斯各的時候了。
這裡一般人對老年些的婦人統稱“媽媽”(音:mama),對我和伊蓮娜這樣的,便叫“媽瞇達”,也就是小媽媽的意思。
我喜歡將這印地安媽媽寫成——嬤嬤,正如她的麻花辮子一般。
“總算通車了!”我嘆了口氣。
“去一天就回來吧!”伊蓮娜說。
“不一定哦!如果喜歡,當天下瑪丘畢丘,走一兩公里路,去‘熱泉’找鋪位睡,便不回來了——”
“還是回來吧!”嬤嬤說。
“那片廢墟埵陸迭X—”伊蓮娜衝口而出。我聽了笑了起來,還當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呢!原來是這個。
“就是找鬼去的呀!”我嚼嚼生豆子,怪怪的笑。嬤嬤聽我這麼說,嚕嚕囌蘇的念起契川話的經文來,又用手劃了一個十字架。
其實嬤嬤和伊蓮娜都沒有去過瑪丘畢丘,那是所謂遊客去的地方。
只因這座在一九一一年方被美國人希蘭姆·賓漢(Hi-ramBingham)發現的廢城至今考證不出它的居民何以一個也不存在,便罩上了“失落的印加城市”的名稱,慢慢知名於世了。
嬤嬤和伊蓮娜為著瑪丘畢丘這兩個契川字,熱烈的爭論著,一個說是“老城市”的意思,一個說該譯成“老山峰”。管它叫什麼東西,反正那座山城內的居民一個也不剩下,挖出來的骨骸比例是十個女人對一個男子。“處女城啊!”嬤嬤說。
“骨頭只看得出是男是女,處不處女你怎麼曉得?”伊蓮娜又跟母親辯起來。
“其實我們印加帝國的子孫,一直曉得那座廢城是存在的,無意間帶了個美國人去看,變成他發現的了——”嬤嬤說。
“你們又沒有去告訴美國耶魯大學!”我笑說。“不告訴不是好一點,你看那些嬉痞年年湧來古斯各,不全是瑪丘畢丘害的!”伊蓮娜罵著。
我搖搖頭,站了起來,出去走一圈再回來吃午餐,知道在我的那份客飯堣@定又是多個荷包蛋。
“明天吃什麼功能表?”嬤嬤追出來。
“烏埃釀合炒一炒,加綠蒜葉和白米飯!”我喊著。“我不來吃呀!”回頭加了一句。
“烏埃釀合”也是契川話——玉米粒發的芽,便是那好吃的東西。
長久的等待不止是在這十多天的雨季,童年時書上便看過的神秘迷城,終究也是要過去了。
那個夜間幾乎徹夜未眠,清晨尚是一片黑暗,便去敲米夏和埃度阿托住著的房間了。
“祝你們旅途愉快!去了不要失望!”埃度阿托叭在枕上喊著。
“一定會失望的,哈哈——”他又惡作劇的笑起來。“快走吧!不許吃早飯了!”我催著米夏。清晨六點多的火車站一片人潮,看見那麼擠擠嚷嚷的各國遊客,先就不耐。
“那麼吵!”我慢慢的說。
“不吵不能表示開心嘛!”
“開什麼心?”我反問米夏。
我們買的是二等車票,上了火車,找好位子,將雨具放在架上,我守著,米夏一定要下車去喝咖啡。“去吃!去吃!車開了活該,不會再給你去了!”我說。
“飯也不給人吃?太嚴格了吧!”米夏喊起來。“那就快去嘛!”
只七分鐘便開車了,米夏匆匆忙忙與一群上車來的人亂擠,跑下去了。
那群吵雜的人也是一陣忙亂找座子,對號的票,竟會坐在我對面和右邊兩排。
“咦!是她呀!”一個披著鮮綠髮閃光夾克的青年人叫起來。
彼此照了個面,發覺竟是第一天上古斯各來時一同住鋪位的那一夥傢夥。
“喂!喂!印地安姑娘,你好嗎?”
“笛子吹出調來了沒有?”我似笑非笑的答著。他們將我圍住,惡作劇的戲笑起來,旁邊兩個他們一夥的女孩子,又是泥濘的鞋子就伸過來在我清潔的座位上一擱。“這是我的座位!”我拍一下將一個人的腳推下去。
“媽的!”那個女孩瞪我一眼,移坐到另一邊去。這一團人不再找我,竟又圍上了一個剛上車來賣玉米穗的極小印地安女孩噓個不停。
那個小孩被一群金髮陌生人嚇得快哭了,一直擠不出去,脹紅著臉拚命用籃子去抵擋。
“給她走好不好?”
用力扳開一個人的肩,拉過小孩子,叫她從另一邊車廂下車,她提著重重的籃子逃掉了。
一場戰爭結束,雙方成仇,面對面坐著都扳著臉。火車緩緩的開動了,這群人一陣鼓掌號叫,米夏匆匆趕過來,正好跳上車。
“咦!是他們——”米夏輕輕的說。
我嘆了口氣,不說什麼。
這近四小時的車程想來是不可能安靜了。
火車沿著烏日龐巴河慢慢的開,我坐在左邊窗口,整個山谷中的農田、牛羊及花草看得清清楚楚。昨日力爭要左窗的票子,賣票的人奇怪的問我:“你去對了?怎麼知道那一邊風景好?”
這一著是算中了,其他全都不對,那群討厭的人會在我四週坐著便是自己不靈。
這條烏日龐巴河與整個古斯各附近的山谷用了同一個名字,由高原一直進入亞巴遜叢林,長長的奔流下去。火車緩慢的開著,那條河緊跟不捨,水面洶洶滔滔的竟起著巨浪,一波一波的互撞著,冒起了一陣謝撉疑花來。天沒有下雨,綠色的山谷和穿著自己服裝的印地安人在田野堿O那麼的悅目而安然,一座座農捨得水準,比起厄瓜多那片同樣的安地斯山高原來,又是好了很多。河水越走越高,那邊座位的人擠到這一半來看大水,一隻手臂壓到我肩上來。
“哎唷!讓開好不好?”我反身將人推開,又鬧了一場。米夏看見那份亂,拿了相機跑到兩車連接的外面去,不再進來了。
我怕那夥人趁機佔下米夏的空位,趕緊脫了鞋子,穿著乾淨的厚毛襪,平擱在他的一邊。
另一些遠排的遊客將面對面位子中間的一塊板撐了出來,開始打橋牌。
我從車窗內伸出頭去數車廂,鐵路繞著山、沿著河走,一目了然是五節車子。一節頭等,四節二等,位子全滿了,三百七十個遊客。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來回每人收二十美金,大概貴在火車太慢的理由上,一小時才走二十七八公里。瑪丘畢丘是一座不語的廢城,去看它的旅客卻是什麼樣的都有,說著世上各色各樣的方言。
隨車服務員客氣的給我送來了一杯滾熱的古柯茶,付錢時順口問他:“那條外面的河,在平常也是起巨浪的嗎?”他想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猶豫:“好像沒有,今天怪怪的!”天空晴朗得令人感激,趴在窗口盡情的吸入一口口涼涼的新鮮空氣,一面向下邊站著修路基的工人搖手。那條怒江,在有些地方咬上了鐵軌,一波一波的浪,眼看將枕木下的泥沙洗了帶去。
我擠到火車的門外去找站著吹風的米夏。
“看見一小段枕木下面是空的,水吃掉了下面的路基。”我有些憂心。
“不會怎麼樣的,天氣那麼好,說不定到了下午也不會有雨呢!”
我釘住遠遠山谷中一道印加時代便建著的石橋,火車開得極慢,總也繞不過它。
“剛剛的水位,在橋下第四塊石基下,你看,現在漲了一塊石頭變成第三塊泡在水堣F!”
“你眼花啦!那會這麼快嘛!”米夏說。
我想自己是眼花了,一夜未睡,頭暈得很,跑進自己的兩個座位,將毛衣外套做了枕頭,輕輕的側躺下來。那群旁邊的人之中有一個犯了索諾奇,大聲的抱住頭在呻吟,我聽了好高興。
他的同伴們一樣不給他安靜,不知什麼事情那麼興奮,一陣一陣嘩笑吵翻了車廂。
“還不到嗎?”我問經過的查票人,他說路基不好,慢慢開,雨季中要五小時才能到,平日三小時半。這條去瑪丘畢丘的山路,前半段是有公車可通的,後半段五十公里便只有靠鐵路了。
(摘自 三毛《萬水千山走遍》之 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