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節日習俗:賈府年事要過完正月
賈府節慶論·節日篇
向 陽
賈府的法定假日，有兩類，一類是節日，一類是生日。規格不同，路線不同，主角不同，氣場不同。做賈府節慶論，必要分節日篇和生日篇，才好分解。
八十回石頭記，只有過年，過端午，過中秋，三大節慶。端午中秋只有一遭，年卻過了兩遍。
第三十一回過端午，王夫人治席宴請薛家母女，純是小宴，最高領袖賈母不曾與會，規格不高。適逢寶玉踢打襲人、王夫人掌摑金釧之後，“眾人無意思”，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實在是個沒意思的節，作書人數百字就打發了。當下無話，唯有當日晴雯跌扇撕扇，兩截怡紅院故事天下流傳。
中秋本是團圓節，卻是滿目蒼涼。中秋之期，已在抄檢大觀園和寶釵姐妹出園之後。
三大節慶，唯有中秋的主席設大觀園。端午席設王夫人上房。過年兩處，正席都在賈母上房。
省親是過第一個大年，正日已是元宵節，而且核心乃是政府工程，禮儀是官方活動標準，算不得侯門家常項目。第二十二回的猜燈謎才是賈府的家庭年節活動。
真正像個節慶，大操大辦，熱熱鬧鬧的，唯有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的第二次過大年。
有趣的是，中秋和第二次過年，都是從賈珍的視點寫起。
中秋的戲碼，開始於八月十三的寧府男人幫鬼混，過場是八月十四的寧府小宴。“就在會芳園叢綠堂中，屏開孔雀，褥設芙蓉”，賈珍“帶領妻子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亦是雅集，“取了一竿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從“風清月朗，上下如銀”的“將一更時分”到“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卻有如鬼似幻的“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把舉座之歡一掃而空。
八月十五的正席，已經挪到了大觀園。先在“嘉蔭堂前月臺”上香，再到山上的“凸碧山莊”賞月。
過年的入話亦是在寧府，亦是賈珍。從皇上的“春祭恩賞”，到自家莊頭的“貢獻”，有數字化的單子，有賈珍的評點講解註釋，展示寧府的經濟狀況和食物結構，而後才行禮如儀，堂皇羅列，展開年三十的兩府合祭宗祠。在寧府拜過死去的祖宗，再回榮府拜活著的祖宗(賈母)。筆墨真正有席面風情，業已到了元宵節。
賈母的席面有十來席，亦是“家庭間小宴”。賈府過年無美食，席間沒有給食物留筆墨。有飲酒，卻只是講敬酒的禮儀。賈珍賈璉跪敬。寶玉敬酒之前，卻有一段離席，回訪大觀園怡紅院的筆墨。席設賈母大花廳，作書人亦不肯放棄大觀園。
作書人寫作重心都是女班。主子階級之外，丫鬟階級亦是要緊處。寶玉離席，是看望襲人。在席的賈母，拈起的話題亦是襲人。寶玉不去攪擾襲人鴛鴦，回程路上有筆墨分給兩個送食物的媳婦子，一個送水的老婆子。這一段兼顧寶玉性情體貼和公子哥習性的筆墨之後，才回至正席。作書人筆墨搖曳，曲折入席。
賈珍賈璉敬賈母酒是孝敬。寶玉敬黛玉酒卻是風
情。“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
第八回梨香院小宴，薛姨媽亦有類似提醒，“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為此做注解的卻是寶釵，黛玉因此醋意潑灑。鳳姐似乎知道這段典故，所以扯過來打趣。
賈府節慶的主旋律乃是文娛。主角自然是最佳拍檔賈母和鳳姐。兩個都是好鋼口，所以席間生風。賈母評點說書，鳳姐因此有說書。賈母說笑話一個，鳳姐說笑話兩段。賈母鳳姐向來一唱一和。所以中秋席面無鳳姐，賈母就直言冷清。“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
中秋主題亦是文娛。賈政系列二子一孫作詩，惹得湘雲說風涼話，“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家宴核心項目還是笑話，就如春晚軸心是小品。賈政賈赦說笑話，賈珍媳婦尤氏說半截笑話。還有頂頂清雅的聽笛，“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颺颺，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凈，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作書人剛剛寫得一段“好”，緊接著就是一個“了”。
“只聽桂花陰裏，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淒涼寂寞之意。”
中秋唯一明白出現的吃食是月餅。賈母“將自己吃的一個內造瓜仁油松瓤月餅，又命斟一大杯熱酒，送給譜笛之人”。月餅是賈珍所送，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好，打開卻也罷了。”
年三十的食單上，僅涉及“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例行節日，例行吃食。寧府更含糊，“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勝記。”
元春省親在元月十五。寶釵生日是一月二十一。賈母房中的猜燈謎活動，最早已是一月二十二。這是第一遭過大年。
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過年，亦是從年三十綿延到正月二十二以後。元宵之後，十七的祀祖很是重要，連賈赦亦要祀祖之後，才好“仍出城去修養”。大年三十是祭祖的起始，十七是祭祖的收煞。“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還不算諸親友的宴請。
算起來，賈府的年事，要過完正月，才是一個了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