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靜濤:光復後臺灣教育文化重建,許壽裳等大陸人士功不可沒
【兩岸快評第180期】
1945年10月,臺灣光復,回到祖國的懷抱。陳儀任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陳儀團隊展開對臺灣的接收與重建工作。重建臺灣的工作分為政治建設、經濟建設、心理建設。心理建設就是重建臺灣的教育和文化,使臺胞掌握中華祖國的語言文字,了解中華祖國的歷史、文化。
為了普及“國語國文”,宣傳新文化、新思想,臺灣省行政長官陳儀從大陸延攬了一批文化界進步人士,其中有國家主義派組成的青年黨人、宣傳委員會主委夏濤聲,主任秘書沈雲龍,《臺灣新生報》社長李萬居。1946年1月,應陳儀之邀,黎烈文抵達臺北,任《臺灣新生報》中文總主編兼副社長。4月,雷石榆抵臺,任高雄《國聲報》主筆兼文藝欄“南光”主編。5月,龍瑛宗在《中華日報》日文版文藝欄“文藝”,發表名作巡禮“阿Q正傳”,介紹其內容與魯迅精神。這批大陸左翼文化人士來到臺灣,創辦報刊雜誌,教學講座,傳播五四運動以來的新思想、新文化,對臺灣文化思想界產生了重要影響。許壽裳主持臺灣省編譯館具有代表性。
創建臺灣省編譯館
陳儀與魯迅、許壽裳等每人平均為浙江紹興人,年齡相近,均赴日本留學,交誼頗深。陳儀認為,能夠迅速改變中國積貧積弱的路徑是軍事而非文學。對於魯迅、許壽裳等人的坐而論道,陳儀逐漸表示理解。他推崇魯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推介魯迅的文學作品,請鬱達夫到福建任職。
面對染上日化色彩的臺灣社會,需要有留學日本的教育經歷,精通日本文化的中國大陸文史專才來推展教育、文化工作。許壽裳(1883—1948年)曾留學日本,對日本文化有深厚的研究,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在多所大學任教,主講教育學、心理學、文字學、西洋史、中國史學名著、大學國文、傳記文學、中國小說史等課程,博古通今,擅長詩文,通日語、英語、德語,學貫中西,是新文化運動的一位重要人物。光復初期,陳儀力邀好友許壽裳來臺灣,組建臺灣省編譯館,協助他開展臺灣文化的重建工作,改造臺胞的心理。
1946年5月1日,陳儀致電許壽裳:“為促進臺胞心理建設,擬專設編譯機構編印大量書報,盼兄來此主持。”其時,許壽裳在南京國民政府考試院考選委員會任專門委員。他頗想赴臺工作,發揮自己專長。考慮到薪資及家室之累,瞻前顧後。
陳儀悉此,5月13日,陳儀致函許壽裳:“兄願來臺工作,很高興。臺灣經過日本五十一年的統治,文化情況與各省兩樣。多數人民說的是日本話,看的是日本文,國語固然不懂,國文一樣不通;對於世界與中國情形,也多茫然。所以治臺的重要工作,是心理改造。而目前最感困難的,是改造心理的工具——語言文字——須先改造。”
臺灣省編譯館的主要工作有“第一要編的是中小學文史教本(“國定本”、審定本,全不適用);第二要編的是中小學教師的參考讀物,如中學教師、小學教師等月刊;第三為宣達三民主義與政令,須編適於公務員及民眾閱讀的小冊;第四一般的參考書如辭典等。”第五“譯名著五百部”。“這樣的工作,為臺灣,為全國,都有意義,望兄化五年工夫來完成他。”關於許壽裳來臺工作的薪資等費用,陳儀都做了初步答覆。
6月25日,許壽裳應陳儀之邀,飛抵臺北,籌建臺灣省編譯館。他起草了“臺灣省編譯館組織大綱”,計劃編譯的圖書有:“1、關於本省各級學校教科圖書,尤以本國語文及本國史地為首要。2、關於本省各級學校之參考需用圖書。3、關於本省一般民眾所需用之讀物。4、關於辭典。5、關於世界名著。6、關於本省與南洋之歷史、地理、風俗人情、物產及其他各種文獻。7、關於闡明文明及高深學術者。”
臺灣省編譯館設學校教材組、社會讀物組、名著編譯組、臺灣研究組。館中人員分為編纂、編審、幹事、助理幹事。7月,編譯館籌備處成立,許壽裳任館長。8月7日,臺灣省編譯館正式成立。
編譯中華文史讀物
對於臺灣省編譯館,陳儀、沈仲九等人寄以厚望。1946年7月18日,沈仲九告訴許壽裳:“編譯館四組中,一二兩組治標用宜急,注重提高臺胞的語文程度,三四兩組治本。”7月28日,陳儀告訴許壽裳:“希望編一部中國通史,分量不要多,須令學生精讀,其餘之史則變成演義,使人瀏覽,國文亦須選百篇,為代表作,令學生精讀。”陳儀期盼臺灣省編譯館能夠儘快編寫出通俗性的中國歷史、中國地理、國文讀物。
根據陳儀的規劃,許壽裳擬定臺灣省編譯館的工作規劃。8月10日,許壽裳在記者會上談及編譯館的旨趣與工作設想,“第一,促進臺胞的心理建設”,“第二,對於全國有協進文化、示範研究的責任”。“學校教材組,是供應各級學校的教材,而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中小學的教材。”“社會讀物組編撰的主旨,是在國民的教養。如宣揚三民主義、解釋重要法令、提高家庭教育。”名著編譯組著重翻譯介紹歐美的進步作品,臺灣研究組著重蒐集臺灣的文獻資料。
臺灣省編譯館草創之初,面臨著人才、館舍、職員宿舍、傢具、交通車等困難。許壽裳不怕困難,設法解決這些難題。他吸收了臺灣省教育處中小學教材編輯委員會和編審室的工作人員,又從大陸各地聘請了30余位編纂、編審。許壽裳邀請未名社的成員,翻譯俄國文學馳名的李霽野(1904—1997年)到編譯館任職,擔任編譯館編纂,負責名著編譯組工作。李霽野又引介李何林(1904—1988年),擔任編譯館“世界名著組”的編審。應許壽裳之邀,袁珂抵臺,擔任編譯館幹事,編輯中小學教科書。
因中小學教科書的“國定本”、審定本內容多是戰時材料,急需編出新的臺版中小學教科書,許壽裳等人抓緊這項工作,編寫“中國通史”、“中國地理通論”、“模範文百篇”。教材編寫的原則是:“1、我民族的特長。2、我國歷史上偉大而光榮的事跡。3、我國自然環境的優厚。4、我國政治思想與制度的優點。5、有教育意義和價值的一切事物,往往有在祖國已成常識而在本省則多茫然未知者,務擇其最重要者,開列詳目,視其性質,一一分別採納于各科教材中。”
臺灣省編譯館計劃編寫的教科書有:光復初等小學教科書,如“國語”、常識等;光復高小教科書,如“國語”、歷史、地理等;光復初中教科書,如“國文”、中國史、外國史、中國地理、外國地理等;光復高中教科書,如“國文”、中國地理、國學概論等。
以臺灣省編譯館編寫的初級小學適用課本《國語》為例,第一篇課文是《我們是中國的少年》,全文如下:“我們是中國的少年,民族復興的責任,放在我們的雙肩。偉大的時代,給我們嚴格的訓練。我們的身體,象獅子一樣的健;我們的意志,象鋼鐵一樣的堅。只知挺進,不知茍全。沒有畏縮,只有向前。向前!向前!向前!爭世界的正義,求民族生命的綿延!我們是中國的少年,我們是中國的少年!”臺灣兒童自幼背誦此類課文,做一個中國人的尊嚴感與自豪感油然而生。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他們的中華祖國意識逐漸型塑起來。
臺灣省編譯館編寫了“光復文庫”,出版的社會大眾讀物有《怎樣學習國語和國文》、《日本改造論》、《中國名人傳記》、《美國的女子》、《龍門(童話集)》、《經典淺說》等。
臺灣省編譯館翻譯的外國名著有《四季隨筆》、《我的學生生涯》、《鳥與獸》、《價值論》、《美學的理想》、《伊諾亞克頓》等,惜大部分未刊行。
為了幫助臺胞學習“國語國文”,許壽裳編著了《怎樣學習國語和國文》一書,自撰推介詞:“內容分談國語和國文兩方面。因為前者已由教育處國語推行委員會出版了好些書,所以本書談的較略。至於後者最主要的,須透徹了解國文的語法和虛字的用法,尤其是國文和日文語法的差別。著者為便於本省同胞容易領悟起見,特別把這些點詳細指出。”該書兼顧了“國語和國文”,用中文和日文例句來對照比較,了解中文和日文的差別。這本書淺顯易懂,有助於臺灣青少年學習“國語國文”。
重視臺灣文化
許壽裳曾任江西省教育廳長、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校長、中山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幹事兼文書處主任、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院長、西安臨時大學史學系主任兼教務委員、華西大學講座教授等職,足跡遍佈大半個中國,如摯友魯迅一樣,對中國社會有著深刻的認識。對於光復初期的臺灣,許壽裳感慨:“此間風景優美,秩序亦佳。惟經日人統治五十年,教育雖較普及農工,而國語幾瀕於消失。農業發達,工業亦有基礎,非國內他省所能企及。現值光復,由魏建功、何子祥諸兄努力推進之功,尚稱順速。倘能較速銳意於民生建設,則三民主義的實現,或可維持昌大,同所希望。”
所見所聞,許壽裳深感臺灣在文化上至少有兩種特點,為大陸各省所無,一是“有真正實行三民主義的基礎”,“生產如此豐富,公有地產如此之多,實在是實行三民主義的良好基礎”。二是“豐富的學術研究”,“這種寶貴的材料,我們不能不注意的,而且要好好保持,繼續發展”。許壽裳對日本人在臺灣的學術研究還是予以肯定,主張學習與繼承。
臺灣省編譯館計劃編寫臺灣歷史、臺灣地理等書籍,展開對臺灣史的專題學術研究。臺籍學者楊雲萍主其事,擬定了研究計劃。
宣傳魯迅思想
1920年代,一些臺籍青年輾轉回到祖國大陸。在廣州、北京、上海、南京等地,他們自動組織團體,從事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活動,呼籲大陸同胞,關注臺灣問題,倡導民族自決,最終實現臺灣回歸祖國。
魯迅先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許壽裳與魯迅相知很深,對魯迅的道德文章深表敬佩。他經常與魯迅探討中國的國民性,其病根何在,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1946年9月,臺灣文化協進會的機關刊物《臺灣文化》創刊,以介紹中國文學文化為中心。11月,其第一卷第二期為“魯迅逝世十週年特輯”,刊載了許壽裳撰寫的“魯迅的精神”、“魯迅的人格和思想”等文章,還有楊雲萍的“紀念魯迅”,田漢的“漫憶魯迅先生”,黃榮燦的“他是中國的第一位新思想家”,雷石榆的“在臺灣首次紀念魯迅先生感言”等文章。魯迅的改造國民性等反傳統命題,對臺灣進步知識分子的主體性有著重要影響。
在左翼文化人士許壽裳、黃榮燦、雷石榆等人的組織與宣傳下,光復初期的臺灣掀起了魯迅文化熱。一批臺灣進步青年通過閱讀魯迅的文章,學習國文,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教育。
必須指出,陳儀團隊來到臺灣,迅速實施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的重建,但對其長期性、艱巨性、複雜性缺乏必要的認識,強硬推行各項政策,急於求成,想一蹴而就、一勞永逸,忽視臺灣人民的心理感受,操之過急,引起強烈反彈。
1947年2月,“二二八事件”爆發,陳儀被迫引咎辭職,其核心團隊的大部分成員隨他離開臺灣。1947年5月,臺灣省政府改組,魏道明出任臺灣省政府主席,撤銷臺灣省編譯館,許壽裳聞訊,“事前毫無聞知,可怪。在我個人從此得卸仔肩,是可感謝的。在全館是一個文化事業機關,驟然撤廢,于臺灣文化不能不說是損失。”
許壽裳改任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繼續傳播中華文化,引導臺灣青少年學習五四以來的新知識、新文化。1948年2月,許壽裳在寓所中被暗殺。
臺灣省編譯館的運作不到一年,許壽裳草擬的工作計劃多半未能實現。對於臺灣文化的重建,不能不說是一個嚴重的損失。從臺灣文化的祖國化建設過程看,許壽裳等大陸文化學者白手起家,不畏艱難,傳播五四以來的新文化、新思想,引導啟蒙臺灣青少年學習中華文化和人類新知,其貢獻是有目共睹的。關於許壽裳的死因看法不一,但國民黨當局難逃其責。
大陸赴臺作家,如許壽裳、臺靜農、黎烈文等人,協助重建臺灣文化和文學,做了大量的工作。這批進步文化人士推介“國語國文”,傳播中華文化,介紹五四以來中國大陸的新文化及西方進步文化,去除日本殖民文化色彩,重建臺灣文化,兼顧了文化重建中臺灣化、中國化、現代化。(作者褚靜濤,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