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說:詩無達詁。多義性和模糊性,是東方文化的思維特徵。這也使電影有了延伸的力量,有了看完後讓人還會不斷去回味、去思考的衝動。
●沒有簡單的答案,沒有線性邏輯,沒有強者規則,更沒有強者通吃。這是李安帶給觀眾的東方特色——包含大量差異的自然性。
●主持人:本報記者 龔丹韻
●嘉 賓:梁永安(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解放觀點:一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激起了本土電影市場又一波觀影熱潮,從11月22日內地上映以來,《少年派》票房持續走高,現已突破5億元,甚至超過了該片在北美的票房。不僅中國如此,在其他亞洲國家和地區也受到影迷熱捧。您覺得,這部影片在亞洲為什麼如此有市場?
梁永安:李安不愧是深諳東方文化的導演。亞洲票房很高,引起很大共鳴,我想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這部影片的視覺具有強烈的東方美、靜態美。李安設計的水景,把很多亞洲人期待看到的美呈現出來了。試想一下,片中的場景,並不是海洋真正的景象,比較超現實,更像一種心理印象。有過乘船經驗的人就會知道,真正的海上景觀並非如此,大海不僅一望無際,而且深不見底,渾厚水面之下,幾乎無法透視。但是電影中的海景卻變得平面化、透視化、直覺化,更像東方的繪畫,如中國的水墨畫、日本的浮世繪等。李安描繪的畫面,甚至在中國古代詩詞中也能感受到類似的美。這種舒展的東方視覺,讓東方人看得很舒服,這是影片獨有的魅力之一。
解放觀點:《少年派》更有意思的恐怕就是影片立意的多義性、模糊性,由此導致對影片的各種解讀層出不窮。網上的各色影評,從柏拉圖、黑格爾到弗洛伊德,幾乎所有思想家的觀點都可以拿來解釋影片。李安甚至明確表示,有意模糊影片立意,不限制大眾想像。您覺得,為什麼大家會對片子有如此高的“解讀熱情”?
梁永安:“派”這個名字,本身就飽含深意,它是一長串連綿不絕的數字,象徵無窮,而且沒有盡頭,沒有答案。
我估計每個人喜歡這部片子的理由都不同,每個人看完後對影片的述說和理解角度也會五花八門。而無可置疑的是,結尾的最後幾分鐘,是一個亮點,影片沒有用太多電影的手段,純粹是劇中人枯燥的對話,也就是說,在口語文字的表達下,把影片的敘事性、象徵性和隱喻功能,一下子點了出來,提高了整個電影的格調。如果沒有這最後幾分鐘的對話,觀眾就不會對影片思考得如此深刻,也就沒有回家後繼續解讀的熱情。因此有人說,最後一段才最為震撼,而這段表達恰恰不是電影場景的功勞,而是吸收運用了文學的力量:語言文字的開放性和隱喻性。如果回想一下各種文學經典,能達到這樣效果的文本不在少數,李安的獨到之處在於,電影很好地融合、吸收了文學的魅力。
解放觀點:觀眾對《少年派》的各種闡釋,也是自然而然,無所謂“過度闡釋”,也無所謂“標準答案”?
梁永安:影片最後一段告訴觀眾,派的漂流至少有兩個解釋版本:人的版本和動物的版本。你更相信哪個版本?更喜歡從哪個角度理解故事,繼而理解人生和世界?這是一道開放性的命題,觀眾被這個疑問帶入其中,吊起胃口,結果影片又不給出明確答案,就仿佛高高吊起之後,又全無著落,於是每個人都忍不住為自己找一個答案、找一個著落。這就有了對影片的討論和解讀熱情。
影片如果放在20年前,我估計不會引起如此多的共鳴。但是,當代人正處於城市化的劇變中,人的漂流性、孤獨性,與少年派何其相似。當代人可以依靠的支撐比過去來得少,在生活危機的處理上,也與派的遭遇有同類感。可以說,一葉方舟在茫茫大海中漂流的隱喻,恰好刺激到了當下人潛意識中的某些東西。比如潛在地對生存的疑惑迷茫,對未來的困惑不安,對人生選擇和危機的無所適從等等。不管什麼人,對人生價值和意義都有一種混沌感,而這些連宗教、烏托邦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一直深深埋在了人們共同的潛意識中。當影片反覆強化這種處境,把叢林法則與人性對話一起融入殘酷的生存場景後,但凡平時對自我處境、對社會和世界有疑問的人,都會被攪動起來。攪動之後,每個人的疑問都有一個降落的過程,於是電影也就有了延伸的力量,看完後讓人還會有不斷去回味、去思考的衝動。
解放觀點:也就是說,這種開放性、模糊性、多義性,正是影片本身固有的特色?
梁永安:其實我對《少年派》的最大觀感,就是它背後的某種文脈和邏輯,與好萊塢等西方大片非常不同。
比如同為3D大片的《阿凡達》,故事簡單,邏輯清晰,甚至是一條路走到底的。這就是好萊塢的特色:理性、精準、直白。這種思維延伸到日常生活,比如人生,可以做人生規劃;組織,可以把他人資源化、利益最大化;社會,可以把所有人工具化。大眾集體無意識中,構建出了一個看似理性、有序、什麼都可以說明白、有明確方向的世界。但果真如此嗎? “少年派”無形中構造出一個潛結構:船很小,但結構很龐大。船的世界,被更大的未知海洋包圍,這就有些東方神秘主義的氣韻。
中國人說:詩無達詁。多義性和模糊性,是東方文化的思維特徵。《少年派》本身就是一部迷宮型的影片,電影製造了一個場域,把觀眾都拖進去了。尤其當代人平時缺乏思考,壓根經不起追問,於是被影片中這麼一問,就套進去了。幸好片子給人的思考餘地還比較潤滑,怎麼想都行。
解放觀點:所以,不管每個人的解讀版本如何,李安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影片確實提供了獨到的東方文化樣本。
梁永安:尤其體現了文化差異、多元共存。主角是印度小孩,“派”在數學上是無限包容的東西,他是印度教、伊斯蘭教、天主教,什麼都信,也可以不信,沒有唯一。最豐富的差異性,可能會提供更大的空間,而不是斬釘截鐵的唯一答案。船上老虎獨大,但還是被困在大海上。大而言之,再強的強者處在整個生態體系中,仍然搖晃不定。
這已經不是哥倫布的大航海時代,有蒐求“印度香料”的明確導引,跑到哪就把西方文化傳播給當地人。這部電影沒有,它在尋求共存之道,尋求怎樣在狹窄的生存空間中、有限的資源環境中生存。沒有簡單的答案,沒有線性邏輯,沒有強者規則,更沒有強者通吃。這是李安帶給觀眾的東方特色——包含大量差異的自然性。